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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人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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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人淚

這時晞嬋因思及當日之事,稍有怔楞,尚未理出頭緒來,只見一人匆匆跑來上報,遇見她與裴度,便先停步知會。

“姑娘,外面有一蓬頭垢面的漢子,說是叫什麽王守信,打定要來投奔姑娘和穆大人,我們不敢擅趕,故來稟報。”

晞嬋聽見是誰,大吃一驚,隨後忙道:“請他進來吧。”

大致與裴度說明後,兩人覆回穆廷年帳內等候,不一會兒那士兵就領著一人進來了。

晞嬋側頭一看,只見其滿面烏黑,衣衫襤褸,如今冬日,身上衣卻被寒風吹裂了兩條縫,看上去是用針胡亂揪來縫好的。

那人垂著頭,恭恭敬敬地與在座諸位作了揖,這才看向晞嬋,輕慢喊了聲:“女君。”

穆廷年憶起昔日往事,不敢隨便開口,也就點點頭,撫須並未出聲。既是來投晞嬋,他亦不便張口。

那王守信的名聲,他在豫州也聽得響亮。以往他在豫州府做事,竟不為人知還有這番才能。

若能投來他帳下,定如虎添翼,只李覃尚且扶不起他,無奈放任,他又該怎麽驅使這王守信呢?因此並未多將這個想頭放在心上。

更多的是欣賞他的才能和氣節罷了。

晞嬋瞧後,命人另添一席,暖酒茶湯都備上,吃食也命傳上熱乎的葷素,菜碟擺了十來個。

轉念一想,又忽覺這般不像個樣子,不防反惹他這趕路人心酸。她轉頭又吩咐幾句,便見幾個隨行服侍的婢女入內,各席上都擺放了酒菜。

穆堯率先斟酒,舉杯道:“早聞仁兄命格不凡,頗有英雄氣概,能以一敵百,今日得見,敬佩之餘竟不知兄在我豫州落難至此,實是我穆堯之過,兄且吃了這杯酒,也算小弟一個薄面。”

謙遜尊重至此,王守信卻一改往日瀟灑,此刻竟慌伏下身來,叩頭謝道:“不敢應兄,恐賤民一身炎涼,傷了將軍眼目才是。”

晞嬋聽聞,心內暗驚,不免細看了他幾眼。

看罷,少不得為他頗感無奈與痛惜。

真可謂誰識背後英雄志,日夜貧寒暗磋磨。晞嬋收拾好心情,只因心內實知王守信的為人與才幹,她亦是敬賢尊老之人,今見他一腔雄血冷在心裏,其後心酸苦楚諒是她也不能全知,便命人與王守信斟了一杯熱酒。

見他回身坐好,並飲下那杯暖酒,晞嬋方才問道:“可是出了什麽事?我走前,打獵時你還好好的跟在姚將軍麾下,幾日不見,怎就到了這步田地?”

王守信道:“不瞞姑娘,自聽聞你跳湖,我一心不安,只為尚不曾報答府君與姑娘的昔日恩情,原該我守護好姑娘才是,卻不想雖在一地,竟眼睜睜看著姑娘下落不明,實非我王守信之願,而我又知內情,若再跟隨李覃,怎不算是背信棄義?”

他長嘆一息,低頭只是思索,愁情滿懷地接著說下。

“然我亦知,君侯待我有知遇之恩,這番私逃同樣也是無情無義。如今來投穆大人,也是厚臉皮不怕笑話,不怨穆大人你們瞧不起我王守信,便是我自己也甚是嫌惡這一行徑。”

穆堯擺擺手,奇道:“兄既是如此,是何原因竟促使你不論風餐露宿,饑寒交迫,來投我父親麾下呢?”

就連他那氣概也被淹沒,乍一看,誰能看出他是那王守信呢?然不可不提的是,此人談吐尚有英雄餘溫,竟不被世態炎涼與落魄磋磨殆盡,可知其是個正直寬厚之輩。

穆堯心量許久,早已有了結交之意。

王守信默然半晌,舉目淚道:“小人今生無所大願,本是嘗盡廝殺場上人命薄情,良人易消的,也就將頭縮一縮,不再多念這個,唯有當日姑娘大度放我一條生路,讓我這該死之人尚能品茶看花,聽聞奇世,心中感念萬分,便欲憑一生守護,故不論千裏風雪,來尋姑娘。”

裴度目光一轉,溫聲問了句:“不知王兄是如何知道晞嬋姑娘在豫州的?”

按照他方才所言,應是對此一無所知。

然他卻能準確找來豫州,並料定來找晞嬋,這期間大概有個因由。

王守信聽問,忙解釋說:“是我恰好在若水湖南岸偷閑,正睡著,忽聽有人說話,一睜眼就看見大人將姑娘送上湖岸,因思及是有何內情,故不敢聲張,恐給姑娘招來麻煩,另一個,也是怕自己胡亂下去,惹你二人驚慌,以致往後心裏不安,便是不殺我,也時時提心吊膽的,這才不敢輕易下去。”

也就由不得他無意聽見幾句。

更兼隨後湖水對面胡亂人仰馬翻,火光沖天,他沖去一問才知前因後果,少不得氣憤那李覃一番,自是越發絕口不提。

裴度了然,點頭不語。

晞嬋倒為他道了聲謝,又命人好生款待,那邊穆廷年知意後,便將王守信留下,安排了一職位,從此算作是在他帳下做事了。

只顧念他意願,也佩服他不怕困厄堅持來此的志氣,這職位其是個檢校虛職,實讓他隨護晞嬋便罷。

晞嬋只有歡喜,更無不願。她心中亦是慶幸,若非悔悟過來,得饒人處且饒人,自己又怎遇王守信這般忠誠勇直的好人?

一場宴風光光了結,酒逢知己千杯少,滿席歡悅。

......

李府上下皆掛出白綾,府門牌匾上白花花一片,門前蕭索無人敢過,唯聽正堂哭聲淒楚。

也只仆婦們應景哭一哭,堂內空無一喪物,僅有香燭祭奠,另設香爐裊裊,滿堂白霧。

李覃執念不消,斷然不舍佳人隨意入斂,不尋其屍骨不見淚,便是那衣物,也都自收存起,不忍孤零零往那棺材裏放,思及那是晞嬋的衣物,竟將偷著她衣物置棺往裏放的陸夫人給幽禁起來。

又當著不知被誰請來吊喑的眾賓客的面,二話不說將那副棺材自己砸了個兩半,扔出堂中,又命人將白綾等物一皆撤去。

眾人從沒見過這等荒唐場面,觸犯大忌諱,嚇得只言不敢勸,便是李箖瑯來勸,也被甩了一個冷臉。

不知府上是誰出了主意,教唆鄭明月去勸,她本就恃寵而驕,一聽慫恿,也便命人做了一盒吃食,趁夜送去李覃書房。

她並未敲門,悄聲走了進去。

繞過屏風,果見一面容英俊的男子斜倚在案,支額闔眸,不知是在小憩,還是在想些別的什麽。面前案上放了一張紙,只倒扣著,不能辨認。

鄭明月著一襲紅衣,蓮步微挪,李覃身旁彎腿蹲了,一面揭開食盒,一面輕聲體貼道:“君侯操勞了這麽幾日,也不曾放松一刻,也別太過疲勞,誤了自己的身體是罪過。”

李覃依舊閉著眼,半晌,聽不出語氣地平靜吐出兩個字:“出去。”

他仿佛無心糾纏。

鄭明月只覺機不可失,滿心裏要趁虛而入,怎會輕率離開?她不僅未走,且傾身斜坐在那榻前,雙臂倚在扶手上,仰頭望著氣勢萬千不免令人心生慕羨的男人。

“以往君侯被噩夢所困,明月知自己有可用之處,便盡心盡力為君侯效力,又幾近佳偶天成,結一段金玉良緣,只明月恐因自己傷及君侯顏面,方含淚遠走。”

“如今放下一切隨君侯回來,雖有內情,難道君侯就沒有任何私情在其中嗎?”

她紅著眼,眼尾掛淚珠,瞧著好不惹人憐疼。

見李覃仍舊無言,卻也未作其他表態,她微微直起身子,將手輕輕探去李覃腰間,趴在他腿上道:“夜深了,明月不忍見君侯愁悶,願為君侯解憂。”

“滾。”

鄭明月猛地一怔,以為聽錯,卻又不敢再出聲確認。

她還趴在那。李覃終於睜開眼,其中寒光可見,他說得更明顯了,幾近是煩躁的嫌惡:“孤讓你滾,沒聽見?”

鄭明月淚如雨下,驚嚇過後,意欲讓男人懷愧,便哭得梨花帶雨,二話不說起身往外走了兩步。

又見李覃未攔,如此深夜燈火,紅綃帳暖,無人打擾,若此次不趁機,只怕沒有下回。她思定,痛泣留戀地奔回,不由分說便擠去坐在李覃身上,一把將他抱緊。

不待說些什麽,忽覺雙腳騰空,案翻燭倒,若非倒在空地方磚上,只怕如今已是熊熊大火。

鄭明月臉色青白,雙手不住去扯頸上那只青筋四起的大手,雙腳只有腳尖著地,身形猶如一片葉子般亂晃。

李覃站著,冷視半晌,手上愈加用力:“想死?”

說著,便要下力將她脖頸一下扭斷。

鄭明月驚慌搖頭,駭然瞪著他,似有話要說。

李覃本就心裏亂,無意與旁人糾纏,也就懶得理,隨手將她丟扔在一邊,仍自往榻上坐了,瞅著那張倒扣的紙發呆。

那邊鄭明月意識到他當真起了殺心,沖擊她昔日所想,酸淚撲簌簌地就滾下:“君侯難道忘了嗎?是誰為你開解心魔?明月知是君侯唯一可靠之人,便身心相許,君侯卻薄情寡義,先娶穆氏女,如今她死了,君侯又裝什麽情深?”

“孤從未碰過你,恩怨分明,你莫要血口噴人。”李覃冷道。

鄭明月似覺可笑,彎唇譏諷:“是麽?晞嬋可不一定這麽認為,君侯與我,呈現在她眼中的,不正是一對兒恩愛有情人嗎?便是君侯如今否認,她個死人還能聽見不成?君侯覺得,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跳湖的呢?”

“呵,便是下一輩子,下下下輩子,大概她都不會原諒你。”

李覃面色陰沈,氣息已然不穩,斥道:“要麽死,要麽出去。”

鄭明月慢慢站起身,道:“君侯殺了我,就要永墜夢魘,故我知在君侯心中,尚有幾分薄面,但既是我悅君侯,君侯若沒半分私情,會將紅香院賜與我住,又默允我奪她首飾,扣下今年冬衣?”

“更是帶我狩獵,甚至同乘一馬,這又怎麽不是兩心相許之人該做的事?”

她每說一句,李覃的心臟便裂開一道傷痕。他眼中已是猩紅,腦海裏不斷回蕩著晞嬋的音容笑貌。

她在白茫茫的霧中,喊他,說夫君我走了。

又掉下懸崖,身後是深湖,他卻猶有屏障遮擋,不能動彈,只能睜眼看著。她滿面淚痕,說:“李覃,我不要再見你。”

李覃魔障前,顧不得誰人體面,命小廝進來將哭哭啼啼的鄭明月丟了出去。

他沈思著,閉眸斂眉,指腹壓著的太陽穴青筋亂跳。

爭奈佳人已逝,唯知他薄情,再無機會聽他說一句真心話。

她便是懷著,那樣的心情一躍而下。

李覃恍惚間,不防悶聲吐出一口血來,且又在若水湖中找尋許久,直至脫力,大耗身體,尚在不走心的調理之中,如今卻莫名吐血,頓時倒在案上不省人事。

他本就沒生欲,歐陽來時,竟也不知可否熬過今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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